鲍德里亚的奢侈直接打开了消费社会的闸门
什么是奢侈?“奢侈是超出任何必要开支的花费。”
奢侈之风,刮到今天,已经进入它的超级阶段,无用的耗费,不再是习气,在鲍德里亚这里变成了本能。奢侈,将其全部的资本,全部的精力,全部的赌注,置于形象制作中,置于一个空的能指中,置于铺天盖地的具有广告色彩的商品符号神学中。
尽管在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上,马克思和韦伯观点迥异,但是,一旦这个资本主义社会建立起来,它的运转机制都是从生产方面得到描述。资本主义自有其独特的生产组织形式。同马克思和韦伯不一样的是,桑巴特对资本主义的起源——在这里,我们一直将资本主义的逐渐成熟看作现代社会的缓慢开端——做了消费主义的论述。
虚荣、欢乐和奢侈是我们的主宰者
他的观点十分明确:奢侈诞生了资本主义。或者说,资本主义是奢侈的产物。桑巴特并不相信,马克思式的世界市场的扩大加剧了资本主义的扩张;他也不相信,韦伯所说的清教禁欲主义导致了资本主义精神。同韦伯相反,桑巴特认为犹太教诞生了资本主义精神;同马克思相反,他认为是消费而非生产导致了资本主义制度。他的观点十分明确:奢侈品消费的增长,影响着工业生产的组织,而奢侈品工业生产采用的最常见的方式就是资本主义组织形式。因此,奢侈之风助长了资本主义。
但是,什么是奢侈?“奢侈是超出任何必要开支的花费。”它分为质的奢侈和量的奢侈。桑巴特着重提到了13—18世纪奢侈的情欲动力,宫廷、骑士、暴发户,尤其是妇女——妓女和情妇——是奢侈的主体。妇女们在性自由基础上不遗余力地推动奢侈,直至社会的各个等级中都密布着这种奢侈风气。这个时期的奢侈巅峰,用笛福的话来说,就是“挥霍无度占了上风”。“虚荣、欢乐和奢侈是我们的主宰者。”大城市、财富和性自由,是奢侈的地域环境。而奢侈的总趋势则是从公开化到逐渐家庭化,从隐秘化到逐渐对象展示化,从艺术化到逐渐官能化,从长周期化到高频率化。正是这些奢侈行为,对农业、贸易和工业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桑巴特认为,奢侈品工业促成了资本主义组织形式。
这存在一系列的原因:奢侈品的生产工序特殊而复杂,需要管理者才智超群,并能有序地驾驭分工、联合和生产;奢侈品消费随时尚而动,这使其销售具有更大的波动性,它需要制造商足智多谋,并有强烈的适应能力,而这是手工业组织所无法胜任的,只有资本主义的组织形式能够从容应对;从历史的原因看,奢侈品工业生产商都是外国人,他们对当地的行会和传统手艺构成威胁,从而形成新的刺激作用,促进了新兴工业的萌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存在一个奢侈品消费市场,使奢侈品工业得到投资,得以维持、运转。这就是奢侈的革命性力量。“奢侈,它本身是非法情爱的一个嫡出的孩子,是它生出了资本主义。”
《现代性》
汪民安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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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马克思和韦伯相比,桑巴特的观点漏洞更大。人们已经指出,桑巴特的资本主义概念模糊不清:奢侈到底产生了怎样的资本主义?而且,如果对照桑巴特的其他著作(比如《犹太人和现代资本主义》),还会发现,桑巴特同韦伯针锋相对地提到了犹太教在资本主义起源上的基础性的精神动力。但在此,桑巴特的资本主义的宗教因素和世俗化的奢侈之风的关联也付诸阙如,或者说,在资本主义起源这个问题上,犹太教和奢侈之风怎样结为一体而衍生出资本主义?
个人奢侈是从纯粹的感官快乐中生发的
但是,如果我们并不像桑巴特那样在奢侈和含糊的资本主义之间快速地连接上一条逻辑绳索,而仅仅注意到桑巴特从诸多材料中勾勒出的现代社会盛行的奢侈之风的话,我们会发现,桑巴特从另一个方面展现了现代社会的世俗化过程:从文艺复兴开始,爱情逐渐摆脱了宗教和制度的束缚,成为一个自主领域,在这个领域中,一个享乐的妇女阶层形成了。她们周旋于宫廷之内,使欲望一再被激发、挑逗和生产,被点燃的欲望之火顺势就点燃了奢华,从而使得奢侈习气如细菌般迅速地生长和扩散开来。
韦伯的谨慎清教徒在小心翼翼地积累的时候,桑巴特的高级妓女则在花天酒地。在韦伯那里,资本主义诞生的根基之一是节俭,对桑巴特来说,这一根基恰好是节俭的反面:奢侈。“而推动任何类型奢侈发展的根本原因,几乎都可以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起作用的性冲动中找到。”因为“个人奢侈是从纯粹的感官快乐中生发的”,而感官快乐本质上就是性快乐。在此,性成为起源,但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压制—升华式的起源,而是类似德勒兹的生产性根源。如果抛开资本主义的定义纠缠,抛开奢侈和犹太教之间语焉不详的合谋,在桑巴特这里,能够轻易地发现,现代社会,在往享乐主义的世俗化方向奔跑。桑巴特的奢侈花费,这一消费主义视角颠倒了马克思和韦伯的生产主义视角(尽管马克思和韦伯在资本主义的起源上针锋相对)。
不过,奢侈之风,刮到今天,已经超出了桑巴特的想象和控制。奢侈进入它的超级阶段,无用的耗费,不再是习气,在鲍德里亚这里变成了本能。奢侈,将其全部的资本,全部的精力,全部的赌注,置于形象制作中,置于一个空的能指中,置于铺天盖地的具有广告色彩的商品符号神学中。
在桑巴特那里,奢侈成就了实质性的厂家,生产和贸易,成就了一个唯物主义的现代性,但现在,鲍德里亚的奢侈直接打开了消费社会的闸门,它放出来的洪水不再是有分量的泥沙俱下的波涛,而是五颜六色的轻飘飘的斑斓水花。
桑巴特的奢侈,促成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但是,鲍德里亚的奢侈,让这个现代社会——其标志是生产和贸易——终结了,或者说,让这个现代社会进入了下一个形态,它围绕着消费、符号、形象和虚构而组织起来,在这个社会里,生产已经终结了,所指终结了,意义终结了,劳动终结了,政治经济学终结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辩证关系也终结了。奢侈最终导向了生产性社会的反面——形象消费社会。在此,我们一再地被告知,交换不过是象征交换。
本文节选自《现代性》有删改